伏案的日子里,窗外已绿盖如阴,六月走到尾声。
六月是匆忙的期末季,是高考守得云开之际,也是毕业离别时分。最生机勃勃的月份,牵扯着学生时代的各色结果,也暗喻着结束。
考计算机结构的前天,我如约在校门见到学长。他一手拎着一个行李箱,一手拿着一本答应送我的书。短暂寒暄后,他把我送回寝室,便行色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中。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在学校见他,他毕业了。
给我的书是路遥的《人生》。一本路遥风格的中篇小说,一个不得志的农村青年阴差阳错的人生经历,面临乡下姑娘和城里姑娘的选择中,他选了后者,随后造化弄人的故事。
充斥着和我俩故事的映射,让我很难不把这本书当作一个信号。一个意蕴丰富信号,告诉我他知道我想问什么,告诉我他的回答。
他并不是想当然送我一本意蕴丰富的书。道别的前几天,我们吃饭后,在学校的园林一隅,我说起了我送给过他的各种东西,每件是多么意蕴丰富。他想了一会,说印象最深,我送了他一个咸鱼头。我憋住想反驳的欲望,说,和那个咸鱼头同时还有一本书,你看了吗?他静默了一会,说走前也送我本书。
刚上大二时,我在实验室受大我四届的学长指点。他的工位在我屋旁侧,我每周须给他汇报一次。无约时,他桌子总是空空,周围人说他已去哪里哪里开会。当时年幼且资历尚浅的我,对学长毕恭毕敬,平时总以“您”称呼,遭他反复抵制。他平日对我项目提意见,给我梳理学科里发展情况,我都拿手机录音下来,回去整理成笔记,以至于他总是打趣我有了他大放厥词的证据,哪日怕是被我举报。
他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,时常代其出门开会,与各电子厂商做生意,和医院打交道,再加上他南方儒商家自带的机敏,说话间虚虚实实,口吻生花。说正事时切中肯綮,却又插科打诨,被他忽悠也难辨真伪。看他总绕着弯骂人又急忙撇清关系,十分有趣。与其他学长姐同行,我也会打趣他:“每次你说,有人说什么,那就是你自己又开始说哪个人坏话了”。
虽然从没听他自己正面吹嘘过自己,我还是在周围人三言两语里了解了他。他从10岁开始研究各类电路,到了二十几岁已是从业十年有余,已和国内几家电子厂商来往频繁,实验室缺设备不想花钱,甚至会拜托他仿制一个出来。他自己的理想是做医疗器械厂商,在我导师这里也是做各种生物医学工程研究,文章早已发到手软,研一和创业团队合作过做技术研发,研二本来已捣鼓出一个医械送去临床实验,无奈疫情耽搁了下来。他本科班级同窗里几位好学生已成为宣传里的代表明星,而相衬下更显得他传奇。
我自己的项目受他全权指点和辅导,老师并未指派,只是偶然间被他答应下来他便负责到底,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。受他指点,我不到两个月就完成了一个小工作,还写了一篇小会议文章,那时我心里既崇拜,又依恋他。虽后来知道了他早已有相伴多年的恋人,但总是侥幸地想他势必要出国读博,他的恋人却无意出国。来日方长,我自己总是怀着期待。也许我们会去一个地方读书,也许···。
去年疫情返校后,我有机会和他一起去苏州开医疗器械的展会。周五下课后我做了高铁去苏州,到了会场,他出来迎我,和周围老师学长们寒暄一圈后,我求他带我到处看看。他信步绕着会场展板走,见到值得吐槽的便点评几句。我不停不停地问问题,盼着多听他几句话,也盼着他把他更多所学传授给我。作为一个从未接触过制造细节的小朋友,我听他款款而谈,从研发过程到现有的各类医械的原理,从各地政策的细节到各大公司的产品。平日虽听他三言两语地说起,但从没听过他这么长篇大论。我有了眩晕的感觉,我觉得我爱上了他,但不好说,我是不是爱上了可能变成他的我。
苏州之行,我已确定了我的心意,我想要告诉他。我幻想了一个未来,一个我和他一起读博,未来一起创业开医疗器械公司的未来。我在幻想里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像他的我,我完成了博士学业,并把成果转化成真正解决民生疾苦的产品,我们一起创造的辉煌。我同他一样博学睿智,实现了我想做的事情。我发消息告诉了他我想说的话,我爱他,我愿意和他共享一个未来,也许不是今天,不是明天,但是是在未来,玫瑰色的未来。
我被给了非常含糊的回答。含糊到我很久分辨不出,他是在吊着我,还是他只是尽力维持我们师徒一样的关系不变。之后的日子,便是我偶尔有机会被他叫上去医院开会,他也像往日一样给我讲解。亦或是出来吃饭,聊聊他的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,他的政治倾向,他的博士申请。日子一天天的过,离他毕业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。我无处安放的期待让我反反复复受尽委屈。每当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挂念,再见后却发现心仍像绷紧了发条一样颤动。我反复犹豫自己要不要和他到一个地方读博,我想下定决心,又时常怀疑他是否要与学姐伉俪情深地度过几年异国时光。每每我下定决心问他,是要和学姐异国几年吗?一句不好说,又让我填了多余的期待,而后复杂的伦理关系又让我想立刻逃开。在心理的不停的拉扯中,我迫切地想知道他的选择。
后来我在实验室兜兜转转,为自己年末的博士申请做打算,转眼间7月已经快过去,他已毕业,除了发讯息问他学术问题,我已找不到别的借口和他说话,我最终也没有得到他一个确定的回答,但我却到了该做选择的时候了。
前日,我与室友在寝室里闲聊。我又说起学长,说他最后送了我一本路遥的《人生》。室友瞬间反应过来,并打趣道,这个渣男,这是说你是乡下姑娘,他女友是城里姑娘,还是说你是城里姑娘,他女友是乡下姑娘呢。我想当然的说,那当然是我是城里姑娘咯,毕竟我还想和他去一个学校读书呢。
室友幽幽地说,那可不一定,保不准你就是男主人公嘛,他才是城里姑娘。
我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。
是呢,为什么我从没想过,他才是城里姑娘,我曾经的男友才是乡下姑娘,又或者说他是乡下姑娘,我最近犹豫再三心仪的博导才是城里姑娘。我总想着变成他,以至于我都忘了,我也许是主人公,需要在乡下姑娘和城里姑娘里选择的主人公,权衡,焦虑,患得患失,反反复复。
我终于读懂了他赠书扉页上的话,原来他已给我回答。
“我爸曾经对我说,人生不能像脚踩西瓜皮,滑到哪里算哪里。后来他妥协了说,至少要脚踩香蕉皮,这样你可以滑得远一点。也许某天,当划得足够远时,看得更加清楚,我们终将与世界和解。“